
高中畢業前,我沒離開過老家冷水江。
雪峰山脈的崇山峻嶺、峭壁巉巖由西往東,從懷化、溆浦逶迤而來,滔天巨浪一般淹過祖祖輩輩居住的小村,留下巍巍然刺破云天的大乘山、祖師嶺與其余名號各異的大小山峰,又一路繼續往東,向緊鄰的新邵、漣源奔騰而去。
兒時的我常常站在半山腰的老宅前,對著眼前連綿起伏的群山與遮天蔽日的林海發呆:什么時候能爬過山峰,瞧一瞧山那邊大人嘴里說的另一個世界呢?
高考填報志愿那年,我的第一選擇便是省外的大學,最終因分數不夠留在了省內,但終究走出了老家的大山,畢業后又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了與省城長沙毗鄰的株洲,成為小村第一個生活在山外世界的人。
終于看到了山外的世界,我卻一年年開始懷想留戀老家的山山水水,人到中年更是如此。如果說以前走出大山不容易,后來卻倒了個兒,回老家一趟也十分不易。每到年關逼近,空氣里彌漫著臘魚臘肉的香味,心兒便同城市上空的煙花一般飛了起來。先是一個人,隨后是帶著妻兒,大包小包隨著挨挨擠擠的人流往火車里硬塞。
汗味刺鼻、嘈雜如市的火車上,座位、過道乃至廁所全可見打工男女和學生們熱切的臉龐。我們一家能上車已屬不易,席地而坐也是奢望,更不用說找到一個位子舒舒服服坐到老家了,只得踮著腳跟與前后左右陌生的面孔摩肩接踵親密接觸,站上四五個鐘頭。
而靜靜地站立有時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,多半時間里總有堆滿食物的手推車來來回回,身著灰藍色制服的售貨員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叫賣、求告:“盒飯,熱乎的盒飯”;“水果,新鮮的水果”;“請讓一讓,讓一讓”……他或者她所到之處,總是掀起一陣更煩悶的抱怨或者磕碰的尖叫聲,窄窄的車廂里也便更擠了。
五年前,我買了一輛小汽車,說走就走,來去自如。從理論上說,每個月可以在雙休日回老家一趟了。全家為之興奮,父母也樂得合不攏嘴。往常他們給我的旅行包里填塞自家腌制的肉食、種植的菜蔬,總被擔心擠不上火車的我戀戀不舍抽出來,而今小車的后備箱張開大嘴全部笑納。我不僅再也不曾勸阻過他們塞菜肴,還主動要這要那,——這些綠色食品是外面世界里難得的極品佳肴。
遺憾的是,株洲相隔老家四百余里,僅有一小截滬昆高速可走,小車到婁底后便須轉入連綿起伏的山區,彎彎曲曲而又破破爛爛的省道、縣道上得顛簸五六個鐘頭,遇上修路堵車還要更久,全程加起來差不多要一整天。
于是,跑了幾回直說腰酸背痛的妻兒便不大樂意了,重新開始視回鄉如畏途。我也苦不堪言,不敢輕易一行,只得放慢回去的節奏。新聞里看到別的地方高速公路一條條修通時,心下便想,什么時候老家也能從崇山峻嶺中開出一條呢?
可謂心想事成,很快真的有了令人振奮的消息,婁底到懷化之間要修一條高速公路,穿越層巒疊嶂聳入云天的雪峰山區。
要從雪峰山區開出一條高速公路來絕非一樁易事,劈山填壑、鑿洞架橋將是家常便飯,常常嘲弄他人“操中南海心”的我一反常態,也開始異常關注起時事來,時常為工程的進展揪心不已。逢上陰冷的雨雪天氣,則隱隱失落,成天郁悶糾結著。直到有一天,終于獲知新化與溆浦間長達四公里的雪峰隧道成功打通,方才長長松了一口氣。
而今,途經老家門前的婁懷高速已完全拉通。坦蕩如砥的路面或穿山而過或架橋而行,如同一條銀白色的玉帶披掛在雪峰山脈的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間。開車從株洲先上滬昆高速到婁底,再轉婁懷高速,全程兩個半小時就到老家冷水江了,而且風雨無阻,輕松暢達。
過年時,我帶上妻兒驅車踏上歸途。剛還在株洲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等候紅綠燈,須臾間已在老家僻靜的田頭小徑尋訪兒時與父母過節的溫馨記憶。家中白發如銀的父母依然在衰老,地里種菜的勁頭卻似乎更大了,蘿卜、白菜、絲瓜、苦瓜、豆角、辣椒……隨著季節交替而不斷變著花樣,為著樂呵呵地塞滿我小車的后備箱。村里人都說,父母返老為童了,身體越來越好。
我仍然由著父母將形形色色的綠色食品盡數塞進小車,心里感慨著:我與老家也終于近了。
責編:周媛
初審:王珈 二審:唐劍華 終審:夏義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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